20120322_道德倫理 教育心智與心靈
法王達賴喇嘛尊者在印度德里大學的公開講座，此外還包括法王談話後的答問。
年輕與年長的兄弟姊妹們，我非常高興能再次來到這學術殿堂。在場有這麼多的學生，或許還有老師和教授們，我真的感到莫大的榮幸。
如同方才主持人的介紹，我主要的志業是「發揚人性價值」與「促進各宗教文化之間的和睦共處」。這兩大宗旨可說是印度重要的傳承。我認為對一切有生命的物類不加以傷害的「不害」(Ahimsa)，也就是「非暴力」，其最重要的核心概念，正是尊重生命、尊重存在、尊重所有現象，以及尊重所有生命均有權生存。因此戕害萬物生命、威迫其生存，就是暴力，亦是某種程度剝奪其權利。所以限制傷害生命，就是非暴力。出自對強權的恐懼而為的非暴力，選擇不去迎合強權，或消極地不作為，這並不是真正的非暴力。所謂的非暴力，是選擇奮力堅拒以暴力的方式行事，是清明並有意識地拒絕使用暴力，這才是真正的非暴力。
因此，非暴力與心智的層次息息相關，亦即尊重他人權利。就心智的層次來看非暴力，是關懷他人的福祉與慈悲。慈悲翻譯成行動的語言、落實在行動的層次，那才是非暴力。因此，單單只是「喔！我們必須遵循非暴力」而不徹底明瞭非暴力的思想體系，這樣是不夠的。所有人類的行為，不論之後的演變將成為暴力的、或非暴力的，最終都將與溫暖的慈愛相關，而非倚靠世俗的聰明才智。單憑聰明才智有時候也會變得相當暴力。
再者，是各宗教文化之間的和睦共處：藉由和諧的宗教觀與非暴力的概念，我們可以寬容海涵各種不同哲學觀點，以及在哲學領域中的種種不同著眼點。是的，我們可以針對眾多爭點論證、辯析其間的異同。但不要忘了不同的觀點也都是由人類創見而出。許許多多偉大的思想家他們創見了這些不同的觀點，且有權表達他們的思想，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所有不同的哲學觀點事實上均提供人性價值更豐富多元的益處。過往的千年歷史中，所有不同的主要心靈傳統確實帶給人類浩瀚無垠的恩典。因此我們有充足的理由心懷尊敬，而透過相互的尊重與理解，並進而相互學習，我們可以在不同的宗教傳統間，建立真實不虛的和諧。而這就是我的兩大志業。
如各位所知，我已經正式退休，請辭西藏所有的政治權責。而這不只是我個人的請辭，也是圓滿完結了長達將近四個世紀達賴喇嘛自動成為西藏政教領袖的傳統。現在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如同第一世至第四世的達賴喇嘛，純然只是宗教的精神領袖，而不再是政治上的領導人。第五世達賴喇嘛基於當時的因緣化境，在眾多修為高深的大喇嘛並未角逐政治權力之下，建立甘丹頗章政府，西藏從此形成了由歷輩達賴喇嘛擔任政教領袖的制度。我想綜觀而言，第五世達賴喇嘛真的建立了良善的制度，他統一西藏全境，同時遵循著非宗派政策(non-sectarian policy)，這都是好的，當然也有些批評。
因此第十四世達賴喇嘛自願地、欣慰地、榮耀地終結了這項傳統。和各位分享一個秘密，去年當我正式宣布退休的決定，當天晚上我非常難得地一夜好眠，無夢無憂、非常平靜。這說明了長久以來我真的感受到某種沉重的責任。我真的自發地、歡喜地改變這項傳統。剛開始的時候，海外與境內的有些藏人感到些許不能適應與難過，因此在非常多的場合上，我多次闡明並解釋其中的理由與邏輯，於是最終他們也能理解。
所以就像現在，我專心致力於兩項志業：發揚人性價值與促進各宗教文化之間的和睦共處。因此剛剛午餐時間時，這裡一位積極熱心的領導者表示，希望我能多花時間常來德里大學。我回答他，只要在印度，印度政府所支助的任何地方，只要簡單寄給我一張邀請函，我就會到。
因此事實上各位看到我們的工作，我們都投身於一項重要的志業，最終或多或少都將改變這個世界。我總是告訴人們，20世紀是個奇妙不可思議的世紀。我認為這在全人類的歷史上應該是最重要的一個世紀。但不幸地是，雖然有許多積極正面的文明進展，20世紀整體來說，卻是暴力瀰漫的世紀、血染紅花的世紀，甚至核子武器竟然在廣島與長崎被使用在人類身上。因緣際會我曾造訪廣島和長崎。上次我到廣島的時候，親身遇到一些原子核爆的受害者，非常令人悲傷，原子核爆所造成的傷害不只是瞬間的巨大毀滅，其影響長期持續了許多年漫長的時間。
根據歷史學者的研究，20世紀中死於暴力與戰爭(包含內戰)中的人口總數高達二億人，因此我常說，21世紀的開端，較少不幸的事件發生，而那些不幸事件亦是肇因於上個世紀的輕忽與錯誤而來。我想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不會希望21世紀再次成為暴力的世紀──沒有人從中獲益，而且多數情形都是純真無辜的人受苦最多。我曾向科學家與科技專家表達，如果子彈不是射向一般民眾，而是針對真正的麻煩製造者射去，譬如那製造麻煩的傢伙舒服地坐在那裏，子彈自動導向射去……那麼我想子彈或許有其益處，但事實往往並非如此。看看敘利亞及最近發生在北非的事件，再看看其他許多地方，只要暴力烽火漫天，純真無辜的蒼生、女人、小孩們就特別受苦，周遭的自然環境也受到巨大的戕害。
同時我也在想，製造武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殺戮，花費了成千上億的金錢製造武器並不使用，老實說我想就經濟上來說，或是那些製造武器的大工廠而言，就只是浪費錢。
我常常說，1950年以前，長達一千公里以上的全部雪域邊境非常的和平安寧。最終情勢變遷，所以印度政府必須耗費大眾的稅金，我想數以億計的盧比用在戍守如此綿長又難以防衛的國境疆界。如果將這麼大筆的金錢用在醫療、教育，我想許許多多的偏遠鄉村聚落都能發展進步。中國也是如此，去年和今年中國花在內部維穩經費均已高於外部國防軍備經費。相當丟臉，不是嗎？那表示內在敵人已經大於外在敵人。如果內在敵人可以一手掌握，那麼就不需要花費鉅資在維持內部穩定的準備上。所以我想，這些方法和手段都是極權政權為解決其所面臨的問題而產生的政治考量。我想，中國共產黨他們依然相信毛主席所說的「槍桿子出政權」，其實這是非常短視的。在革命、內戰或是與日本戰爭的時期，是的，在那段短暫的時期裡，槍桿子的力量很重要，但是經過了60年，依然保持著這樣相信武力的思維政策，其實是非常氣宇狹隘、短視近利的，也缺乏對人類心智與本質的認識與了解。
美國也是如此。我真心尊重美國人、崇敬美國這個國家，然而美國對伊朗、阿富汗的政策目標與動機雖良善，其所使用的手段卻是暴力的。任何暴力手段一旦使用，難以預料的後果便隨之發生。因此暴力的手段實際上只是出於不切實際的情感層次，你或許可以從中得到一時的快感，但最終就現實而言卻是錯誤的方法。所以21世紀應該是和平的世紀、非暴力的世紀，這並不表示21世紀將不再有任何問題，不是的，問題將仍然存在，我想自然資源的耗竭、地球人口的增加等都將是必須面對的問題，而且我想人類所面臨的衝突與挑戰都將繼續增加。
那麼我們要如何創建發展和平的新世紀呢？那就是不論何時我們面對困難，都必須要找到非暴力的道路與方法來解決，也就是透過「對話」。我認為，人類通常當遇到不同意見或問題的時候，我們心理情緒上的第一反應往往是訴諸於實力解決，而這並非解決問題的正道。現今為了建立一個和平的世紀，將與這世紀的慈悲息息相關。如同我之前提到的，非暴力最終將與慈悲的心相連結。因此，我們面對問題的態度應該可以更進化、更文明。如同我方才所提，不論何時當我們面對問題的時候，甚至小至家庭層面的問題，我們很容易流於訴諸力量解決，所以現在當我們想要改變，不是只靠宗教信仰、也不是仰賴聯合國決議解決方案，不是的，是現在每個人都應當下覺悟、發心改變，縱使身處濁世──教派領袖自身心靈的不健全、如此惡濁的政治與宗教鬥爭、歪斜扭曲的經濟環境、太多的剝削與貪腐、日益惡化的貧富懸殊差距，我們依然當下發願，矢志以慈悲濟世。
相較世界上其他的國家，印度是充滿了宗教情懷的國度，但卻有許多人毫不遲疑地涉及貪腐，這真是相當難堪又欠缺恥感的一件事。那些公開正式拒絕承認任何宗教價值的人涉及貪腐，尚能令人理解，但是印度這個真心信仰濕婆(Shiva)神祇的國家竟然發生這樣的事情，確實不可思議。我想，老實說，許多涉及貪腐的人，包括一些相當具有影響力的人，在一日之始的晨光中，他們可能非常虔信地禮敬象頭神迦尼薩(Ganesh)或濕婆神(Shiva)，但在日常生活中卻毫不遲疑地貪污、霸凌、欺騙他人，你們認為這樣的人真的是具有宗教情懷的虔信者嗎？是或不是，你們必須一心不亂、拿定主意：這些完全不遲疑地涉及貪腐、非法與不正的人，究竟能不能稱得上是具有宗教情懷的虔信者？！目前透過決議或命令，你們沒辦法改變現況，我們不能怪這些人，他們生長在不甚注重道德原則而只崇尚宗教信仰的社會。而宗教信仰也演變成只重儀軌的工具性存在或憑諸自我一心的自我中心主義態度。
很多年前的有一天，在墨西哥，喔不，是在阿根廷，召開了一場跨宗教信仰的會議。我在會議上認識了一位頂尖的物理學家，這位科學家談到他努力去除我執──保持不過度依存、偏倚他所熟悉的科學領域的態度。我從他身上學習到，去除我執是非常重要的事，雖然我是佛教徒，但我不應對佛教產生依戀附著。一旦我執產生，你的態度、心智思考隨之產生偏見，而偏頗的心智對於其他事物將無法客觀以對。因此，過度虔信的宗教人士往往執念甚深，對信仰產生偏見的依存。我執，緣於自我中心主義的態度，認為我是對的，別人是錯的。因此，當下我們寄希望於未來的世代、年輕的世代。通常我心中認定，屬於20世紀的我的這個世代已經過去，你們這些30代、20代甚至小於15歲的年輕人，是21世紀的新生代。從當下此時觀之，21世紀的初期，或者說21世紀的前十年已然逝去，未來、或者說將來還有90年。所以如果你們努力以全新的願景、全相宏觀的視野出發，不要只想著一家一國之私，而是以全人類、全地球的層次思考，我相信你們將會對人類文明做出深具意義的貢獻。讓我們共同改變，以人道主義的觀點出發，我們的態度也將變得積極正面、充滿慈悲，以這樣的態度尊重其他人的權利、尊重其他人的想法見解，當面對問題時試著透過對話的方式解決，那麼我們將可以創造和平的世界、和平的新世紀。
所以我認為，你們有非常好的機會。今早我也提到，我常在美國、同時也在歐洲這樣說，每當我和屬於21世紀的年輕新世代談話時，我總會告訴他們當下是全新世紀的開端，你們有機會將這個世界打造得更健康美好。我將不會看到你們的成果，但我會在天上或地下守護著你們，看著你們是否實現這美好的願景。因此，只是譴責或抱怨是不夠的，我們必須努力從根本改變思維方式，不是透過祈禱、不是透過冥想、也不是透過瑜伽練習，而是透過一般常識的運用，全相宏觀地了解事物的本質實相。所以最近我們與科學家的聚會，我們的主題是：「健全的身體‧健全的心智」。顯而易見的，健全的心智與健全的身體高度連結相關，混亂糾結的心靈卻想要擁有或發展健全的身體是不可能的，但每天依然有許多人濫用鎮定劑或毒品。有時候你看到知名的歌手，數以百萬計的樂迷真心愛戴他們，但是你卻會看到新聞報導他們服用毒品，這代表他們的心智狀態並不平靜安寧。
透過藥物、毒品或悅耳的音樂、精彩的電視節目所達到的心靈平靜，其實是非常短暫的方法。因為破壞平靜心靈的真正原因，並不是外在事物或外在因子，而是存在於我們的心靈內底。除非我們真實理解這些破壞內在和平的根本原因，或採取相應的對治法，我們無法建立心靈真正的鎮定和平。美景養目、絲竹悅耳，這些目視耳聽，確實能帶給你某種程度的滿足感，但當這些感官上的美好停止，滿足也就不再，只有透過覺悟所獲得心靈上的和平寧靜能夠長久，就算在夢中也能平和自足。我們每個人都有佛性，唯一的差別是我們是否察覺，以及我們能否善修，這才是關鍵。
因此透過衛生教育、體育訓練以健全身體，透過知識的傳承以健全心智，透過教育與覺知，我想我們可以更清楚地了悟世界。一旦人類開啟智慧的靈光，了知利弊得失、贊否兩論時，那麼我們不需要被命命，當然會自願地、自動地將聰明才智運用在積極正向的方面上。因此我認為，改變我們的心智，就是透過覺悟以改變。不是透過誰人的諄諄教誨、不是透過信仰、也不是透過禱告，而是透過教育以了悟心智與情志的本質實相。我認為透過開悟改變是極有可能的，因此努力研究如何教育人類從幼稚園啟蒙時期到大學階段。不是透過某種神聖體驗，而單單只是透過教育與知識的傳承。所以首先我想，更進一步地了解心智與情志運作的系統是極為重要且有用的。這就像是心智與情志的地圖，當我們到異國旅行，首先我們必須知道當地的地圖，下一步才能到達我們的目的地。
如同更清晰地覺知心智地圖一般，我們同樣去理解破壞心靈平靜的情緒因子。當我們找出特定情緒會破壞心靈平和時，我們也必須理解其如何運作的機制。任何改變絕非單獨存在，一定是因緣造化而成。因此如同治病時，鎮定劑與止痛錠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暫時處方，為了徹底對治解決，我們必須理解疾病的成因；疼痛只是疾病的癥狀，我們必須處理疼痛真正的原因。對於處理我們內在心靈平靜遭受破壞的情形也是如此，你同樣也看到某種徵狀，或者是先前殘存的情緒軌跡，因此妥適的對治良方應該是，我們必須處理其因緣造化──這些毀滅性情緒個別生成的原因與境況。由此可知，了知情緒運作的系統或情志的全觀地圖是極其重要的。因此，包含佛教經典、以及印度教經典，還有印度教所傳承的師摩多(Smartism)練習、毗濕奴(Vaishnavism)練習等許多心靈經典，提供並說明了心智與情緒運作的知識與資訊。我們應該蒐集並整理這些心靈經典上所記載的知識與資訊，將其視為學術的源頭，應為普世所共享。我通常稱其為心靈的簡易科學，因此不論是否為虔信者，都可以接近並學習之。
現在是到了認真思考面對的時刻了，我們應該研究如何將道德原則視為專門學術科目，依照根器秉性不同，從幼稚園啟蒙到大學程度分別引介教授之。今早以及去年我們相會時我都曾提過，我認為印度因為現實上是個涵養多元文化與多元信仰的國家，你們的社會結構具備了世俗平等的基礎。因此，根基於社會現狀，政教分離的世俗主義是相當合宜的。政教分離的世俗主義，其真義同時也包含著尊重非宗教信徒的觀點與權利。我認為，透過世俗教育、以世俗的方式傳授道德原則，非常適合印度這個國家。有些我的朋友，他們是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有些則是基督教徒，他們告訴我，當我使用世俗倫理、世俗主義等字眼時，他們似乎會有所保留，因為他們有種想法，覺得世俗主義似乎表示著對於宗教採取負面消極的否定態度。
事實上並非如此，根據印度對世俗主義的定義，意味著尊重所有主要宗教傳承。同時根據我一些朋友的說法，這個國家千年以上的世俗主義同時尊重著非信仰者的權利。這真是無比殊勝奧妙！因此綜括上述所說，我認為你們已經具有「不害(Ahimsa)」的非暴力傳承，以及「宗教和諧共存」的傳統，只要更進一步地透過教育，以理性與邏輯的方式推廣普及這些觀念，那麼不僅是這個國家的人民更為安康樂道，印度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主國家將可以為全球福祉帶來意義深遠的莫大貢獻。因此，敬愛的諸君，請更有自信與遠見，並行動吧！千萬不要像我一樣做個懶人，努力行動吧！有句西藏的老話是這麼說的：「九次的失敗，九次的努力。」就算是面對錯誤、毀滅性的挫折，仍然有人真的孜孜不倦地付出與努力。因此我們為什麼不試著努力建造一個健全的世界、康泰的新世紀呢？我們必須奮鬥不懈地付出與努力。這是非常重要的。
環境議題、貧富差距議題、資源剝削耗竭議題等也是如此。我認為，印度這個國家的種姓制度，實際上對於數以百萬計的人民造成了許多的問題，多過制度本身的好處。宗教信仰是其次，如果我們培養發展對於全球責任的覺知與了悟、理解人性價值的同一性，我們會發現──基本上，我們同樣都是人類，每個人在平等的基礎上享有同樣的權利，然後這些消極負面的事物會自動減少消逝。政府的命令或許不管用，方才提到的社會結構影響有限，我們要培養覺知與了悟，唯有透過「教育」。謝謝各位，這就是今天我想說的。
（2012/03/22印度德里大學）
（紀錄：格桑倫珠）
（中譯：鄭凱榕）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官方國際華文網站）
（http://www.dalailamaworld.com/topic.php?t=729視訊演說）
